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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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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骨森林——或許已經不該稱之為“森林”,因為這片“森林”現在已不再有任何一棵樹。

老板站在一片破敗的荒野上,冷峻的臉色沒有一絲光。他剛剛才經歷一場殘酷的戰爭,靈力損耗過半,更關鍵的是,他的手受傷了。對於啟靈師來說,手是極其寶貴的,因為每當動用一些強大的秘術時,是要通過手掌去結印,強化自己的心理暗示,才能發揮秘術最強大的力量。

結印,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心理暗示,通過覆雜的掌指運動摒棄雜念,使心境更契合到秘術特殊的靈力調動回路上,從而成功締結秘術,並且百分之百發揮秘術的威力。

手如果受傷,靈活程度就會下降,某些適應性的東西就會出現偏差,進而導致與秘術的契合度就會大幅下降。因此,對啟靈師來說,手就是最鋒利的兵刃。現在,他的手受傷了,更糟糕的是,還有一場惡戰即將到來。

“該死!”宋止文絕望地望著滾滾而來的妖魔大潮,咬牙道,“和他們拼了!”

“不要沖動,”老板把梧桐輕輕地放平在地上,然後用那只沒有受傷的手,把宋止文從頭頂送到梧桐身邊,“我送你們回去。”

“回去?回哪?”宋止文一驚。

“金山寺。”老板傷口上的血越流越多,越流越快,在白色的骨灰地面上慢慢匯聚成一個奇怪的圖案。

“那你呢?”宋止文這才察覺到老板說的是“你們”。

“破開幻境需要時間,我不能走。”老板快速地完善著地上的血色圖案,“你放心,啟靈師在這個世界是不會死的。”

“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嗎?”宋止文冷冷地說。

“如果不是小孩子就證明給我看,一個是不是孩子在於是否知道自己真正的價值在哪裏。”冷汗像小豆子一樣從他額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來,因為失血太多,老板的臉色更加蒼白了,“你們走遠比留的價值大。梧桐的【承靈】已經開始了,這個時候是不能受一點傷害的,你要保護好她。你相信我,我沒事,我們一定能回去的!”

宋止文望著越來越近的滾滾黑煙,不知是無力還是自嘲的笑了笑,終於垂下頭沈默了。

“說實話,我現在還不確定你是不是小白龍。”老板低頭飛快地畫著怪圖,“但是,年輕人不該甘於平凡,年輕人也絕不該平凡。你不要覺得這是心靈雞湯,我很少說這種話,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老了。”

天盡頭的威壓越來越強了,空氣仿佛凝滯了,恍如暴風雨的前夕。

“好了,呆在這裏不要出來。”老板完成了怪圖的最後一筆,地上的鮮血也終於停止了流動,血色的圖案像是龍蛇纏繞,慢慢地升起淡淡的金色光華。光華映照中,虛無的空間慢慢有了水流一樣的透明波紋。

但是宋止文關心的不是這個,此刻他眼瞳中的天空倒影,無盡的黑暗之潮正席卷而來。

天空中,江宗雨率她的妖魔大軍,瘋狂地掠向那一片白色的荒野。

曠地上的兩個小黑點,江宗雨能清晰的感受他們身上的靈力波動,一個雖強,但似乎已經有些虛弱,她知道這就是那個啟靈師;另一個很奇怪,似乎不穩定的,強的時候連她都有一種窒息感,弱的時候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樣。

那又是誰?

孫梧桐?

不管是誰,都必須死!

她的眼睛早已化為一片漆黑的風暴,沒有一絲眼白,真真正正吞噬一切光的詭異黑瞳!

她,殺意已決!

感受到女王大人的殺氣,數百妖魔們齊齊發出嗜血的怒吼,有些在奔跑中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顯出了巨大的真身,那些野獸猙獰的臉上有兇戾的興奮。

殺!山河在震蕩。

殺!風雲在翻湧。

殺!星月在隕落。

殺!天地在怒吼。

殺殺殺殺殺殺殺!

老板的眼睛早已化為一片純白色,所有的靈力在經絡中在沸騰,像藏著一團滾燙的火,但他的意識卻冷的像一塊冰。

黑色浮島般的雲層與裂縫般的天光之下,黑壓壓的妖潮像海嘯一般,覆頂而來。

這次,宋止文沒有閉上眼睛。

沒有吹的他睜不開眼的狂風,所以他非但沒有閉眼,還把眼睛睜得大大的。

他看到了什麽?

竭盡他所有的詞匯,似乎只有一個詞,能夠形容他親眼所見的震撼:一騎當千!

老板總說自己的靈力受到壓制,難道這才是啟靈師真正的實力?抑或是背水一戰殊死一搏的最後輝煌?

他不知道答案,只知道眼前的世界都是血與肉在翻湧,耳膜上擂著妖魔的尖嘯怒吼,狼虎等等數百妖獸的血盆大口撲到他面前,但下一瞬間,就會被打成碎肉,血雨飄搖。

濃密的黑色的妖風裏,那一道白影像箭矢一樣翻飛穿梭,快如閃電,獵獵如刀。老板眼中吞吐的白光越來越亮,他的靈氣已經用到極致,他的血液在沸騰,他的生命在燃燒!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那麽一剎那的燦爛,敢與日月爭輝!

老板,此刻就在他一生所屬的那個極致一刻!

“吼”數百只妖獸在咆哮。

仿佛是“海嘯”鋪天蓋地地湧來,卻被無形的利刃攔腰斬刈,虛空像巨大的絞肉機,腥風血雨飄搖直下。

老板的一身白衣早已一片血紅,靈力在身體內飛快流逝,他的傷口裂開流血,他的身體也在顫抖,他的視線早已一片模糊,但他卻越來越快,越來越強——他再一次燃燒了狂暴的血能。

戰鬥陷入了僵局,老板漸漸化攻為守,妖魔們雖數量占優,但一時竟攻不下來。

老板身後的血圖的光華,終於吸引了妖魔們的註意。

妖魔們紛紛發現,原來這個男人一直守護著圈中的人——其實他們早就發現了,只不過開始他們根本不在意。守護?他姥姥的,直接從他屍體碾過去就是,看你他娘還護個屁!

但是現在他們覺得,偶爾變通一下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。

“攻結界!”妖群中不知道是哪個妖怪高喊了一聲。

老板淩厲的目光劍一般掃過去,看清說話的原來是一只鼠妖。

一大片妖魔們亂哄哄地一擁而上去攻擊結界,幾個老板身邊的妖魔脫不得身,發現那群傻比隊友竟然一股腦的去打結界,氣得咒罵不斷,幾聲慘叫之後,很快就成了幾具屍體。

“拖住他!拖住他啊!”鼠妖尖聲慘叫。

妖魔們這才做出了反應,一部分拖住老板,另一部分轉手開始轟擊那一道結界。

各式各樣的攻擊足有上百道,紛亂地撞在房屋大小的結界上,其中甚至有妖獸用肉身狠狠地撞過來。

這時的結界內,金山寺樓宇的重重輪廓已經在空中慢慢顯露,但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霧紗,十分模糊。

顯然,血圖的傳送還需要一段時間,但是此刻,結界在群妖的狂轟濫炸下,分明已經搖搖欲墜了。

局勢很不容樂觀。

一只足有兩人高的黑色巨狼狠狠的撞在結界上,綠油油的狼瞳中有刀鋒一樣的野性。

如果結界破碎,宋止文毫不懷疑梧桐會被它的利爪撕成碎片,就像他毫不懷疑自己會被它一腳踩扁一樣。

這是一群瘋狂的魔鬼。他毫不懷疑。

老板已經註意到了那個在空中仿佛看戲的黑影。擒賊擒王的把戲顯然已經不能用了,因為他必須要死守在血圖附近,但他可以打點別的主意。

老板一掌逼退妖群,已經縱身掠到結界之前,沾滿鮮血的雙掌的手指如幻影般動作,瞬間結成一個奇怪的印。

劇烈晃動的結界慢慢穩定下來。

這樣絕佳的一刻,魔鬼們不抓住,就真要改名叫傻帽了。

幾只爪子電一般閃過來,老板反應很快,一瞬間就運氣結盾。可,倉促之間強運靈力,早已有些不堪重負的心脈一陣拉扯,手臂上力道一滯,被一只爪子抓住機會,瞬間勾住了手臂,狠狠往下一撕,皮肉瞬間翻卷過來,鮮血淋漓。

“投降吧!俺老牛敬你是條漢子,給你留個全屍。”一只牛妖吼道。

“哈哈,老牛,你啥時候有戀屍癖了?搶禿鷲老頭的寶貝,小心他跟你拼命!”螞蟻精尖聲笑罵。

“去你媽的——”

所有的聲音像魔音貫耳,亂哄哄地要擾亂老板的心智。

額角留下的冷汗模糊了視線,他的臉色更加蒼白,蒼白得像薄薄的一張紙。他畢竟不是神,手臂的傷也會痛,甚至因為靈力對感官的強化的關系,他對痛更敏感。

一只巨大的牛蹄趁機重重拍在他的後背,他雖然匆忙禦氣及背,卻依舊噴出幾口鮮血,被拍飛出去。

“投降吧!”牛妖還在吼。

半空中,幾匹巨狼越過妖群向那倒飛的身影電一般掠來。

他翻了個跟頭,回身落在地上,咬緊牙,不顧手部筋脈焚燒得快要斷裂一樣的感覺,瘋了般合印。

一股毀滅的波動慢慢升起。

他的眼神真的好像瘋了一般!

下來吧!上面的混蛋!既然我不能去找你,那就讓你來找我!否則,大家一起死吧!老板很清楚,那個人絕不會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,用出玉石俱焚的禁咒,所以必定會出手阻止!

恍惚間,他背後的虛空恍若深淵的巨口,一呼一吸之間,空氣中有江河奔流般的風聲。所有瘋狂撲來的妖魔最後的驚恐的表情凝滯在風中,它們那龐大的妖體,瞬間化作一片飛揚的齏粉。

那個高高在上仿若君王的黑影終於動了,老板的嘴角卻忽然閃過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的微笑。

果然,還是上當了啊!

雖然他不確定現在的自己是否是那人的對手,但現在這是唯一的突破口。他已經快油盡燈枯了,血圖的開啟時間卻還有一小半,現在能做的只有險中求勝。他不是一個冒險的人,但並不代表他不會冒險。

風還在呼嘯著回旋,四面已經的妖魔畏懼得不敢上前。那道從空掠下的黑影卻如利劍一般,筆直地撕開了回旋的風,以此同時,一條骨鞭當頭劈下,突然化作一條猙獰的巨蟒向老板咬去。

老板詭異的一笑,身體輕輕一側避了過去,他電一般探手抓住那鞭子,狠狠往身邊一扯,另一只蓄力已久的手掌趁勢向那傾倒過來的身影拍去。

“你上當了。”一個嘶啞的聲音。

他臉色一變,一節一節的骨鞭居然天女散花一樣散開,只剩最後一節,像一個鋒利的骨匕,被黑影握在手中。

黑影借力飛來,變撲為刺,竟硬生生地避開了他必殺的一掌。此時老板已力道用老,只好側身避開那當胸一刺。誰知那黑影竟在他身邊生生炸開,化作無數小刀一樣的白骨破空而來。如此密集如此詭異如此暴戾的攻勢,幾乎貼著老板的身體爆發!

老板的護身結界被轟碎,身體向後拋飛在地,衣服早已被刀雨絞爛,鮮血從一道道切痕中流出。

那些骨刀炸開之後,卻未落地,而是在空中聚集重組成一具精致的白骨身。

“強弩之末還敢用禁咒做幌子,未免太小看我了。”白骨冷笑著。

老板似在說著什麽,但卻因為劇痛沒能出聲,但是白骨卻看懂了他的唇形,他說:“你看。”

白骨楞了楞,回過頭,正好看見血圖的光芒一閃,裏面的人和樓閣幻境瞬間一同消失不見。

妖魔中瞬間有人叫囂:“女王大人,殺了他!”

“殺了他!”

“殺了他!”

所有的叫囂聲連成一片,但幾乎是一瞬間,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一片死寂,因為簡單的兩個字:“閉嘴!”

江宗雨踩著老板的胸膛,俯身把深深插在他胸口一截小指骨摳出來,接回自己的手上,冷冷道:“你似乎很得意?”

老板吐了一口胸腔中火辣辣的濁氣,勉強一笑,說:“難道你認為我不應該嗎?江宗雨,陳阿藏是在你手裏吧?”

“是又如何?”

老板自顧著說:“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,你殺了我們到底會有什麽好處。”

江宗雨似來了幾分興趣,冷笑道:“你想通了沒有?”

老板點頭道:“想通了。唐僧,孫悟空,豬八戒,沙悟凈,小白龍,白骨精,總共六個角色,但我們卻有七個人。”

“然後呢?”

“只要我們都死了,就有一個人能活下來,因為他是劇情之外的人,不影響西游記這個世界的運轉,就不會被【劫限】抹殺。而這個身份,可以爭!”

“我倒是很想繼續留下來,看看你為什麽要這樣做。”老板嘆口氣,“可惜我顯然已經做不到了,你的對手另有其人。”

老板的身體慢慢虛無,他說:“我選擇出局。”

他沒有撒謊,在這個世界,沒有人能殺死啟靈師,因為他有一次選擇的權利。

“女王!”有妖怪驚呼。

“讓他走,你們攔不住他的。”

江宗雨望著東方混沌的天空,風雲如同巨大的戰旗,在鮮血橫灑橫屍遍野的大地上劇烈變幻。她獨自站在最高的山巖上,在天空的那一端,黎明的紅日在黑暗中毀滅般地升起。

她知道,黎明就在眼前。

她緩緩道:“破開時空屏障,我們去金山寺!”

阿藏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死前的那個夜晚,就是在那個夜晚,他遇到了老板。

那是十二月的最冷的一個星期,雖然國外輸入的含羞草和夾竹桃雜充滿砂礫的湖岸邊開著花兒,但湖面上明晃晃地結了一層翠綠色的冰。

他偷竊的事終於被雜貨店的人發現了。他永遠忘不了那一晚那個滿身酒氣的中年男子,在他眼中一直笑臉迎人那張肥胖憨厚的臉,竟在那一刻扭曲成猙獰的盛怒。

他很痛,但是他不敢叫,甚至害怕那個男人叫出來,因為他做錯了,他應該受到懲罰,他是個賊!他怕妹妹看不起他,更怕他的妹妹會因為他被人看不起!

他敏感於一絲一毫的風聲,所以,他不敢叫,不敢引起這個世界一絲一毫的註意,他只能跑,快跑!

他渾身是血,逃到湖邊,追兵緊隨其後。他腦子一熱,然後縱身一躍!

恍惚間,他聽到了冰裂的聲音,世界在慢慢下沈,慢慢黑暗。

他的喘息終於慢慢平和。

他開始聽見了風聲。一片連著一片。在充滿白光的虛無中,那麽輕盈,輕盈得像盛夏盤旋的鳥群。他感覺自己也要飛起來了,飛向白光,飛向那一片無上的聖潔。

他死了。沒錯,他的確死了。

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,沈入湖底,像一塊凝固的冰。

但是他還沒有死,因為一朵悲劇的魂花。

那魂花與江宗雨大戰後,重傷逃遁,又被老板發現了蹤跡,再被重創,逃到這個湖底的時候卻恰巧發現了正在彌留之際的阿藏。

花妖大喜過望,當時它的形體幾乎就要消散,活不了多久,這種程度連奪舍一個正常人都做不到,但是如果是一個快要死的小孩,那還不是手到擒來麽?

果然,花妖輕輕松松就奪舍成功。就在它高興地護住心脈時,它悲劇地發現這具身體竟有胃癌,還是晚期,還是他媽是現在爆發,而此時的它,卻已是和這具完全融合不分彼此。

於是,可憐的花妖慘叫一聲,連一句“賊老天”都來不及罵,就這樣被無情的病魔奪走了生命,一命嗚呼。

阿藏可不知道他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幫江宗雨報了大仇。

托花妖的福,阿藏沒有死成,或者說沒有死透。他目送著自己原來的身體往下沈,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朵花。但他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,這朵花也接近油盡燈枯了。

他終究還是沒有死,因為老板是追著花妖而來的,所以他註定沒能死成。

老板救了他,還給了他兩個選擇,用人的身體活十年,用魂花的身體活六十年。

他選了第一次,還答應了一個條件,幫老板做三件事。做完這三件事後,老板就放他走,不再幹涉他的生活。

第一件事很簡單,收集五個人的資料,那五個人是宋克,宋止文,蘇穆雲,江宗雨,還有他的妹妹孫梧桐。

他做了。但是他起了警覺。說得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。

他以為第二件事一定又會和這五個人有關。

然而,第二件事竟然是讓他去找一種叫“煉妖”的茶葉,因為老板說他喜歡喝茶。

他也做了。因為他有魂花殘留的記憶,找這種東西並不費多少功夫。

如果說第二件事只是讓他詫異的話,那麽第三件事簡單得讓他覺得不可思議,老板只是讓他做個自我介紹,詳細的那種。

這個倒又讓他為難了,因為他偷雞摸狗的,什麽壞事都幹過。要是真的自我介紹,簡直就是自我檢討。

但是這件事,他也做了。連討過幾次飯,偷過幾次東西,挨過幾次打都說得清清楚楚。

終於,他自由了。但他並沒有放松警惕,因為老板讓他做的事關系到他的妹妹,關系到他的生活,他希望老板遵守承諾不要介入他的生活。而且,快十年過去了,他發現老板居然一點都沒有變老的跡象。當時已經成年的老板,十年過去後,眼角連一絲皺紋都找不到。

身邊的人都叫他,老板。

但是,似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。

老板到底是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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